每次回家过年，母亲对我每天都要洗澡总是颇有微词。有时候天气不好，太阳能热水器没有热水供应，就要像老虎灶一样烧了热水瓶拎到楼上卫生间里，然后兑了凉水，再浇到身上草草冲洗。母亲做人家，她说：“一日不洗澡也不见得都是污泥老垢，你小时候一个冬天也不洗澡，头颈就像黑漆廊柱，两个花脚馒头（膝盖），不也过来了？ ”把我女儿听得笑倒在沙发上，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真的。我说，这的确是真的。 记得十岁那年，那时家境已经大为好转，母亲在年前想着要给我买一只手表。隔夜特意打了一盆热水，叫我脱了棉袄，把两只手臂上的衣服高高撸起。我清晰地记得我的一双手臂从手腕处有颜色分界，双手因为每天早晚洗脸，显得比较白净，手腕以上部分，皮肤颜色要深一度，母亲按着我的手臂浸泡在热水里泡软了，再打了香皂反复搓洗，直到两臂泛红，一盆水也浑浊如粉汤。第二天，到苏州人民商场的手表柜台给我买手表的时候，母亲给我高高撩起衣袖，指点服务员给我一款一款试戴着手表。最后母亲为我选定了一块金色棱形宝石花牌女表，价格为82元。回去的路上母亲得意地说：好在我预先给你洗了手，不然伸出去一看，一双花手臂，势利眼的营业员肯定不睬你，一个龌里龌龊的乡下人，还戴什么手表！ 这只手表我一直戴到二十岁，保存至今。由此可见，那时候的孩子们不常洗澡，一身污垢是常事。
江南水乡，水是唾手可得的东西，门前的河里有的是水，只要有力气，随取随用，夏天的时候除了成年女性在家里用澡盆洗澡，孩子、男人都是在门前的河里洗澡的，我们称之为“淴河浴”。小孩子们不等太阳下山就要跳入河中，一个多小时的游泳嬉闹，上岸之前再打一遍肥皂，上岸到家擦干身子换上干衣服就算洗过澡了。但是冬天却费劲了，江南的冬天，冷入骨髓，又没有暖气，室内室外温度是一样的。小时候的冬天又特别冷，早上起床，绳子上晾着的毛巾都成了一片硬邦邦的板子，油瓶都结了冰，这样的天气家里怎么能脱光了身子洗澡呢？必定感冒无疑。为了健康，脏点就脏点吧，于是一个冬天，大人孩子都不洗澡。可是要过年了，干干净净过个年是老传统，于是在年前是必定要洗个澡的。
我不记得我们镇上是否有浴室，每年过年前，母亲或者姨妈都是结伴到吴江的浴室洗澡的。那时候的浴室是最热闹的地方，熙熙攘攘就像戏场剧院。八坼镇到吴江城12公里，有公交车直达，只是车次很少，去洗澡就像是一件大事一样，得隔夜开始准备，换洗衣服，洗漱用品，悉数准备停当。第二天，坐了公交车到达城里的浴室。
和男浴室的浴池不同，女浴室没有大池，都是淋浴。一个大间里，四周装了若干个莲蓬头。付了钱，买了浴票，得到一个带着橡皮筋的钥匙，顺着钥匙上的号码，找到更衣室里相应号码的柜子，把身上的衣服脱了，一一放进箱子里锁好门。然后走进浴室，一掀开厚厚的棉门帘，只闻到一股混合着香皂味的，浓浓的“人气味”扑鼻而来，屋内温暖如夏，白花花一片水雾，根本看不清人。人多莲蓬头少，大家都要抢莲蓬头。好在大家都很自觉，你冲水的时候，我在洗头，你洗头的时候，我在搓澡，所以也不起冲突。因为难得洗个澡，因为是花了钱的，大家总得用足政策，尽量洗得干净一些，长久一些。小孩子总是被大人捉住了先清洗。按在莲蓬头底下冲湿了，泡软了，一遍遍地打肥皂，把毛巾包在手臂上，在孩子的身上来回地搓，那身上的泥垢就一条条地下来了。膝盖、手肘、脖子这样的重灾区，总得擦洗了三五遍才见得本色。孩子的皮肤被搓得又红又痛，免不了要躲闪拒绝，母亲大声呵斥，孩子委屈得哭了起来，女浴室里哭喊一片，不像浴场倒像刑场。
那时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，去公共浴室洗澡的，都是镇上的“街上人”，农村妇女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去的，舍不得买一张浴票是一个原因，怕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身子是最大的原因，这是农村妇女克服不了的一道心理障碍。记得我堂姐九十年代初期到镇上新办的乳胶厂上班，厂里设施一流，还有新造的公共浴室，别人都羡慕不已，但她从来不去洗澡，并且斥之：在那么多人面前脱光了衣裳洗澡，难为情死了。后来堂姐去深圳打工，我特意写信问她：你现在肯去浴室洗澡了吧？
其实在堂姐去镇上乳胶厂上班之前，镇上已经流行起了浴帐。想出这样东西来的人真该在人类的沐浴史上记下浓重的一笔，因为有了这个东西，洗澡一下子变得轻松方便了许多。爱干净的女人们总算可以在冬天里多洗几个澡了，这是一次重大的卫生革命。
样样赶时髦姨妈首先买了一顶浴帐。这是一顶塑料布做的圆形帐子，房顶上挂下一只钩子来，挂住浴帐，下面的“帐檐”正好罩住一个浴桶，浴桶里放了热水，热气被浴帐包围着出不去，在浴帐里形成了一个温暖的小世界，可以从容地坐在浴桶里好好洗个澡。这样的浴帐自己洗起来是方便的，但是给孩子洗澡却还是不方便，因为水蒸气都凝结在浴帐上形成了小水珠，人钻在里面贴着浴帐，小水珠都流到身上，濡湿了衣服一片冰凉，很不舒服。但相比不能洗澡的苦，这种小事还是忽略不计了！
记得那时候若星期天难得的冬日暖阳，姨妈和我母亲召集了外婆、我和表弟，生起煤炉烧开水，吃过午饭排好了队一个一个轮流洗澡，洗好了澡趁着阳光好，小孩子被吩咐坐在太阳下晒头发孵太阳，大人还得赶紧把脏衣服洗了。一家人的脸都红扑扑的，心里是莫名的轻松和欢喜。外婆说：身上轻了四五斤，赛过褪了一层壳！
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