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中的祖辈过世得早，时隔多年之后，每次想起他们，我总是想起幼时年少，曾经多少个清晨、黄昏或者下午，我依偎在外婆或祖母的膝下，饶有兴味地细细倾听她们讲述那些尘封的往事。
祖母过世那年，我虚岁十五。下葬的时候，我指着墓碑说：你们把祖母的名字写错了。旧时的童养媳，嫁到夫家是连名带姓全部改过的，就好比买来的奴婢，得跟着主子姓，由主子赐名。祖母过世之后，父辈不知是体恤祖母一辈子的艰辛还是怎么的，墓碑上的名字仍用了祖母娘家的姓，可那名字却还是她婆婆后取的那个。
祖母娘家姓汝，闺名“阿菊”，那真是一朵忍霜抗冻的野菊花，匍匐着开在田间地头上。虽然卑微，但却永远都是仰着脸，不在乎别人是否在意过她，她只是顽强地默默绽放着自己的芳姿。
祖母13岁到我家做童养媳，19岁和丈夫圆房。圆了房的第一年春节，祖母一定要穿一件“皮小棉袄”回娘家。婆家的人以为这小媳妇疯了，“皮小棉袄是你这样的人穿得的？”祖母的婆婆鄙夷地对她呵斥道。
祖母笔画给我听，“皮小棉袄”就是用羊皮做的一件棉袄，毛面在里面，很暖和，又很轻便，是当时新媳妇最流行的时髦服饰。她吃准了她婆家人置办得起，只是，她不知道她婆家人也吃准了她穿不起，于是童养媳就和公婆较上了劲。这场不自量力的角斗让全村的人都充满了期待，谁家的童养媳敢这样和公婆叫板？村里人都等着这战败的小媳妇哭天抹泪偃旗息鼓，然后以此为例给自家蠢蠢欲动的小媳妇一个杀鸡儆猴。可谁知事情的结局有了戏剧性的转弯，最后竟然是以童养媳的大获全胜告终。
19岁的童养媳说：谁家的新娘子没有皮小棉袄？你们不当我人，我就去死。小媳妇凌厉的眼光划过家里的每一个人，划得每个人身上都寒噤噤的。大家都知道这小媳妇绝对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。想想从13岁到现在，吃了这个家里多少米，穿了这个家里多少衣，好不容易盼到她长大成人，可以为这个家里开枝散叶了，要是真的死了，这么多年下的本钱全白扔了，再娶一个媳妇可比一件“皮小棉袄”要花费得多的多！
于是那一年的新年，19岁的童养媳高高兴兴穿上了新制的“皮小棉袄”，用烧过的自来火梗子描了眉，回娘家走亲戚去了。
“从此我就算是在这个家里立稳了脚头，他们再也不敢欺负我啦！”已经当了祖母的童养媳得意洋洋地告诉自己的孙女。
等到公婆相继过世，小姑出嫁，童养媳总算是轮到自己当家作主，过上了舒心的日子，可是好日子总是来得那么晚，又是那么短。33岁上头，丈夫撒手西去，给她留下了一个穷困潦倒的家，还有家里两个分别为13岁、3岁的儿子。
祖母活到73，她73岁的人生大部分都充满了悲苦。她不识字，但她很能讲故事，当然，她的故事永远只有一个主角，就是她自己。她永远用一句话作为开头：我这一世人啊！真是戏也做得！
多年以后，我看到日本作家川端康成说：什么时候，你能与一个老人待上一个下午，饶有兴味地听完他精彩或不精彩的人生故事，那说明你已经成熟了。
让我庆幸的是，我在没有成熟的年纪，却没有错过与老人的陪伴，可是为什么现在的我想起那些倾听的时光，心中涌起的还是无边的惆怅与遗憾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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